对周边居民而言，长峰医院更像是一个具有养老功能的社区医院。90多岁的陈大爷每次去那儿，总能感觉到一种“冷清”，一条长长的走廊里，两边排布着的诊室往往没患者、没医生，他总要走到底、到靠近厕所的那间诊室，才有一位全科医生给他看病，“什么病都能看”。
但是，也正是这个平日里看起来冷清的医院，偶尔也会出现不少名人。这是长峰医院在夹缝中的一条生存之道。在短视频平台搜索北京长峰医院，会看到不少名医在这里出诊，如北京某些知名三甲医院的泌尿科专家、小儿神经科专家。林凡解释，这是医疗圈内默认存在的正常现象，大医院挂不上专家号、排不到床位，“我们一样是二级医院，也能用医保报销，很多患者就愿意过来瞧病”。
在“专家大咖”名头的吸引下，很多患者从外地赶来。2017年底，一位甘肃张掖的患者，因为左脚及小腿动静脉畸形伴破溃来到北京长峰医院，住院治疗9天，花费53256元；一年之后，这位患者再次进入长峰医院治疗，住院4天，诊疗费同样超过5万元。
这个策略在更早就被推广到全国。一份司法判决书显示，早在2016年，长沙长峰医院就以130万年薪（税后）聘请一位三甲医院的主任医师为名誉院长、首席医学专家。由他所带来的病人不再单独给予提成，但如果当年医院经营目标完成，还将按照集团规定发放奖励。
除了愿意下大本钱招揽名医，北京长峰医院也依靠三甲医院的医生推荐。从邯郸来的郭玉芬夫妻俩，也是受到了这样的影响。今年年初，郭玉芬的老伴在北京一家知名三甲医院做了肾移植手术，手术结束之后，这家医院的专家向二人推荐了长峰，说长峰设备好，甚至还给这对老夫妇介绍好了医生。出于信任，夫妻俩没有考虑过别的医院，直接走进了长峰。
“血管瘤王国”
北京之外，包括广州、长沙、南昌等城市，还盘踞着超过20个带有“长峰”名字的医院，共同组成了庞大的长峰集团。
前员工林凡会把长峰集团董事长称为“老板”，那是专属于创始人汪文杰的称呼。
大约三十年前，汪文杰还是在湖北鄂州市中医院临床工作的一名中医大夫，就职期间的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，二十多岁的汪文杰研制出外敷、内服治疗血管痛的“特效”纯中药制剂“化瘤膏1号、2号、3号；血瘤康1号、2号”，1998年被“国际传统医学会授予‘华佗杯’”。
根据凤凰网调查显示，这个奖项更多像是一种宣传噱头。流传最多的说法是1998年，国际华佗医药研究会在北京召开新医新药国际“华佗杯”论文大赛，胜出者被授予金奖。“国际传统医学会”没有任何官方网站，企查查信息显示，这个注册地位于中国香港，成立于1997年的协会，在2009年就已宣告解散。同时，也并未发现汪文杰拥有任何关于“化瘤膏1号、2号、3号；血瘤康1号、2号”的论文成果。
但凭借这些发明专利，汪文杰吸引到了不少“贵人”。长峰医院公众号的文章里，汪文杰曾回忆，当时湖北省有一位罹患肝血管瘤的“贵人”，不想进行创伤性的手术治疗，汪文杰就根据病人需求选择了“复合型治疗方案”，最终，治疗取得了“满意的结果”。2001年6月，出于欣赏，汪文杰被这位“贵人”引荐担任鄂州中医院副院长，分管血管瘤治疗。
故事并未止步于此。2001年，汪文杰从老家鄂州发轫，建立起长峰医院的前身，鄂州中医血管瘤专科医院，出任院长。2006年，汪文杰又成功为另一位北京的“贵人”治愈肝血管瘤，同样是在“贵人”的助力下，汪文杰开启了北上之旅。
▲全国各地有多家长峰医院。图/北京长峰医院官网
在汪文杰的带领下，全国各地的长峰医院，依靠“血管瘤”联系起来。丁香人才信息显示，在长峰医院成立的短短5年间，其通过新建、兼并收购、托管等方式，在北京、上海、郑州、济南等地建立了北京丰台长峰医院、上海曹安医院、郑州长峰医院、济南民生医院等十多家全资医疗机构，都以治疗血管瘤为招牌，还拥有了北京中联长峰国际血管瘤研究院。
回顾汪文杰的创业经历，公众号“长峰资讯”写道：“不想当董事长的医生不是好创业者……从1家到13家医院的全国连锁，再到新三板挂牌敲钟，吃了无数的闭门羹且遭受白眼，但没有改变他对血管瘤的信心，终成就了长峰医院今天的王者地位。”
很多时候，长峰不太像一家医院，更像一家建制完备的公司。长峰拥有自己的市场部、网络部、网宣部，也正是这些部门，帮助长峰把“专治血管瘤”的招牌打了出去，让全国各地的病患找到这家二级民营医院诊病。
最直接的方法是医生推荐。在一线城市工作的徐妍还记得，自己的家人就是被三甲医院的医生推荐到了南昌长峰医院。2016年，她的侄女得了血管瘤，脸颊上有一块淡红色的凸起，依稀能看见浅浅的毛细血管。一家人赶紧带着孩子去了县医院，医生告诉他们，血管瘤得去大医院。当时孩子还在哺乳期，所有人都很着急，“就怕影响孩子的人生”。
一家人又辗转到南昌一家公立三甲医院，进了诊室，刚坐下交谈了几句，医生又告诉他们，“目前还没有碰过这个（血管瘤），不知道怎么弄。”这时，医生突然介绍了南昌长峰医院，对徐妍的家人说，“江西省看血管瘤，长峰医院最好”，还给了他们一张长峰医院的名片。
这样的情况并非一例，家在江西县城的杨月，因为孩子得了血管瘤去县医院就诊，医生给了她一个联系方式，建议她“去南昌长峰医院看”。这是一个私人手机号码，杨月顺着拨过去，对方自称是南昌长峰医院的医生，加了杨月的微信。
因为三甲医院医生的一句推荐，徐妍的家人抱着孩子去了南昌长峰医院。作为一家地方专科医院，这里遍布名气的痕迹，墙上挂着许多宣传画、奖牌，到处都是“北京”“上海”这样的宣传字眼。他们还发现，长峰医院的医生、护士态度都很好，导诊台的护士告诉他们，如果确定要在这里接受治疗，“进来什么都不用管了，每天的饭我们都给你买好”。
他们带着孩子进了一间科室。接诊时，医生关心他们是如何找来的。“他问我，之前在哪里看的，他还特意问，是哪个医生介绍过来的。”
▲长峰医院是新三板挂牌企业，目前已停牌。图/长峰血管瘤资讯
除了医生介绍，长峰医院也尤其注重社交平台宣传。“长峰资讯”的公众号上，宣传文章格外注重对汪文杰“神医”、专家的形象打造。在一篇名为《长峰挂牌系列故事：当年三顾茅庐请专家，铸就今日血管瘤王国》的文章中，极力渲染了汪文杰的智谋，“虽不能成为一国君主，却足以称霸一个血管瘤王国——长峰集团”。
此外，长峰医院还在营销上花过大价钱。招股书显示，从2014年到2016年，长峰医院分别向百度支付的费用至少为640万元、894万元、1016万元。据棱镜报道，为长峰医院提供服务的河南锐之旗、重庆百润等供应商，都是百度在当地的代理公司。
而在长峰医院，几乎所有人，都是“新媒体人才”，院长会运营小红书，护士会拍搞笑短视频。30岁的护士刘梅，已经离开长峰医院一年多了。在她就职期间，团队也短暂尝过线上引流，医护人员一起在抖音上拍搞笑短视频，或者让医生拍视频科普或者诊疗日常，只不过收效甚微，“没啥用，还是得靠投放百度”。
而伴随着长峰医院的触角伸向各地，汪文杰也完成了自己的身份转换，成为上市公司董事长。
2017年4月6日，汪文杰戴上红围巾，在新三板敲钟上市，股东、高管、特邀嘉宾们，笑容满面地围绕在汪文杰身边，在对外宣传里，这是属于长峰集团的里程碑时刻，象征着长峰医院自此“步入资本运作与创新发展双轮驱动的快车道”。而其中，就有汪文杰的亲戚汪接兵，公开资料显示，其与汪文杰为叔侄关系，自挂牌之日起即为公司董事，林凡说：“我们老板是湖北人，医院里的湖北人也多，有点像一个家族企业。”
扩张之后的反噬
一直到疫情之前，长峰医院不仅扩张得快，赚得也多。
在长峰医院，诊疗费用对比三甲医院是更高昂的。徐妍的侄女在南昌长峰医院治疗血管瘤，当时光是做检查，就花了一千多元，后来医生对他们说：“先交1万块钱住院，打一针两千块，一星期一个疗程，要很多个疗程，先准备十万块钱左右。”十万元钱并不是个小数目，尽管这样，医生还提了一句，“不可以保证没有疤痕”。
家在内蒙古的陈芳芳也遇上了相同的情况。那是2014年，在老家，她的孩子确诊了血管瘤，孩子的爷爷、奶奶认识当地的儿科主任，对方告诉他们，可以去北京长峰医院。去了以后，长峰医院的医生让她准备一两万块钱，还告诉她，这个病如果不及时治疗，“那就往里边儿长，危及到血管”。听到这句话，陈芳芳一下就哭了。
长峰的诊疗费之所以高，和复杂的疗程有关。陈芳芳和徐妍都记得，医生当时就让孩子“做手术”“住一周的院”。另一位曾经去过哈尔滨长峰医院的妈妈薛云也记得，医院的报价很高，7天为一个疗程，一个疗程就要花费接近两万。但是，每个孩子的情况不一样，“具体需要几个疗程不一定”，需要在治疗之后再计算。
▲图/北京长峰医院官网
